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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的記憶:摸秋(圖)
由於國共兩軍經常短兵相接、游擊隊不時入城打劫騷擾,小學校也都關門停學了。 那時我年值12歲,正是一個頑皮淘氣、不知害怕、難以管束的小男孩,總是想着跑出門去玩,特別是心心拎拎想着去城東門外看戲。每當我躡手躡腳溜到大門口,家長髮現了總是要說:外面有「摸秋」啊!千萬不要出門。然而,小孩子的玩心總是能輕而易舉的戰勝大人的警告和恐嚇。有一天我成功地溜出了大門,沿着近的一個小衚衕,徑自朝東門外的小操場走去。 本地區的一個京劇團張家班子,經常在這裏埋樁設圍、搭臺演戲。我當時個子小,只要從圍佈下一鑽就進去了,看戲不用花錢。 那天,雖然路上行人很少,我還是邀到了另外兩個同年夥伴。其中一個夥伴還說,有人告訴他,東門小操場很熱鬧。我以爲,停了好多天的戲,今天又回來演出了。我們加緊腳步,急急忙忙趕往城東門。 一出街口就可以看到,遠處的小操場上確實圍聚了不少人,但沒有看到演戲的布圍子。一些人踮腳翹首往前看,一些人搖頭咂舌迅速走開。好奇心驅趕着我們,迫不及待地跑向人羣那邊去。像泥鰍一樣,我們穿孔輯縫,輕而易舉地鑽到了人羣的前列。 讓我大爲意外。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顆血肉模糊、沾滿泥土的人頭,放置在人羣的中央。寸長的頭髮,像一層雜亂坍塌的茅草,塌下的眼皮半開半閉着雙眼,鼻樑顯然被擊斷而陷下一個坑,下嘴脣塌拉下來,一隻耳朵顯然被刀削掉。人頭下面壓着一張邋遢不堪的紙,模模糊糊可以看出「警告」兩個字。 我從來沒有見過死人,更不用說一個孤零零的人頭了。我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而窒息,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間的殘酷和恐怖。我拉着一個夥伴的手,要他和我一道趕快走開。他又去拉另一個夥伴。但後者似乎滿不在呼,反而掙脫了同伴的手,跑到那顆人頭的跟前,從地下拾起一根菸頭,試圖把它放到那人頭的嘴中。我實在是感到噁心和恐懼,顧不着那兩個夥伴,急急忙忙一個人趕回家去。回家後我把在小操場見到的情況告訴了媽媽。媽媽說:「告訴你,外面有『摸秋』,你不信嘛。以後再不要出去亂跑了。」 第二天,所有城裏居民都得知了這樣的消息:北門巷一個較爲富實的王家,深夜兩個手持鋼刀、自稱八路的人闖入,把戶主王胖五花大綁帶走,要求家人在24小時內拿出1000塊大洋(銀元),否則就要斬他的頭。在那兵荒馬亂之年、貧窮落後小城,怎可能一夜籌集數額如此巨大的銀元。於是就出現了上述那樣的慘劇。「警告」是對城中所有有錢的人說的。如果八路軍進城來向某人「派捐」錢糧,不得有任何折扣。否則,就是王胖的下場。 過了一些日子,我那受了刺痛和傷害的童幼之心漸趨平靜。一天,那個和我經常在一起玩耍、一道鑽布圍子看戲的小夥伴又來悄聲告訴我說:「今天小操場又唱戲了」。我半信半疑地說:「你別騙我。」他說,是他的一個鄰居大人告訴他的。我架不住他的勸說,又一次溜出門,和他一道急匆匆趕到東門小操場。 遠遠看去,在種有幾株楊樹的操場一側,集聚着一小羣人,但仍然沒有唱戲的布圍子。我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來了,總要看個究竟。我們跑到人羣處一看,又是一顆人頭。這次,人頭是用繩子扎着頭髮,掛在樹枝上。和上次看到的殘破邋遢形象不一樣,這顆懸在樹上的人頭,臉色潔白,兩眼微閉,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地下還隱約看到瀝滴的血跡。背後的樹幹上貼着一長條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着:反動笑子先生(孝子賢孫)。 沒有看到演戲,又看到了一顆人頭,心情甚爲低沉。雖然不像第一次那樣震撼,但總覺得非常壓抑,胸口堵得慌。我悶悶不樂回到家中,一語不發。媽媽見狀問我怎麼了,我就把見到的情況說了一遍。媽媽不無責備地說:「現在正在『摸秋』的風頭上,你千萬不要再出去了。」不久就聽到消息說,此青年是城關鎮鎮長的兒子。爲了給死去一週年的爺爺燒些紙錢,昨天去城郊爲爺爺上墳時被土八路抓去,今天就把人頭掛到了城門口。這樣的事着實讓人心驚肉跳、神鬼哭泣。 沒隔幾天,從我們的一個鄰居家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媽媽立刻過去勸慰並看個究竟。周圍的小孩子們摸不着頭腦,個個摒住呼吸。過了很長時間,媽媽終於回來了,但哭聲仍然沒有停止。媽媽說,你們小孩不要過問。媽媽把爸爸從房間叫出來,告訴他宋醫生遇害了,叫他馬上去找個勞力幫助宋家去收屍。我還是不明究理,被罩在雲霧山中:昨天宋醫生還在開門接診,怎麼今天就遇害了?爸爸媽媽都忙前忙後,幫着宋家處理善後和照料小孩,我也只好讓心中的悶葫蘆揣在懷裏。媽媽中間短時間回來,照料我們兄弟吃了晚飯就又出去了。直到深夜,爸爸媽媽才回來家。 我由於心中有個悶葫蘆,一直不能入睡。從父母簡短的對話中了解到,宋醫生是昨天夜裏被兩個腰中掖着武器、自稱八路的人強行帶走,還帶上了醫藥箱。來人告訴宋太太,不要擔心,只要宋醫生爲八路傷員治病,保證他的安全。現在問題是,爲什麼宋醫生就突然遇害了呢?所謂收屍,也只是在東門外收回了他的頭顱。 第二天一早,宋太太仍然處在悲痛欲絕、六神無主、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農民模樣的人捎來口信。說是宋醫生昨夜在走到七里埂時突然逃跑,當時就被八路處決了,他的無頭屍仍然躺在七里埂的路邊。隨後,宋家在鄰里的幫助下,偷偷收回了宋醫生的屍身。出殯時,宋太太,一則因爲恐怖氣氛窒息,一則因爲兩天來眼淚完全哭幹、嗓子完全哭啞,幾乎完全哭不出聲來了。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月,我的那個東門外小操場看戲的念頭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天,我那玩耍看戲的小夥伴又來神祕地告訴我:「今天小操場又在演戲了。」這一次我根本不信他了,我說:「我不去,要去你一個人去吧。」於是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要是騙你就是畜生,人家說,現在正在上演『探陰山』,就是張老闆演包公的那出戏。」我一聽張老闆演包公,心就動了。 位居全團京劇演技第一把交椅的張老闆,所演大花角色的唱、念、做都是無與倫比,我非常欣賞。特別是他的包公唱段我幾乎都學着會唱了。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和小夥伴一道往東門外跑去。 遠遠看去,再一次讓我失望,只是看到操場中央圍着一羣人,沒有演戲的布圍子。我感到又一次受騙了,於是轉身往回走。小夥伴立刻拉住我的手,使勁拽我往前去,並說人家向他發誓看到了包公。我無奈地跟着他,又一次鑽到人羣的前面。第三次,我看到了一顆可怕的人頭,端放在地上。這顆人頭,看起來確實有點像舞臺上的包公,臉上塗得黑一塊白一塊。在其後面,放着一個像糞瓢一樣的木盆,橫向穿了一根木棍,似乎是模擬包公的帽子。人羣中有好幾個人都十分肯定地說,這就是張老闆的頭。我聽到後,一陣脊背發涼,好像胸口頓時堵了一塊大石頭,幾乎眼淚就要流出來。我不明白,八路怎麼對這個以唱戲爲生、給人們以文化娛樂享受的戲班子老闆也這麼殘酷。後來聽說,戲班子張老闆,曾經拒絕過八路要他們到深山去爲游擊隊演戲,由此遭到滅頂之災。 自那以後,我再也不去那個小操場了,而且我的胸口中深藏着的那塊沉重大石頭隨我渡過了半個多世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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