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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餓死 依然相信黨的年代
郭:你是怎麼走上記者道路的呢? 楊:我那一屆恰好中央媒體來清華招畢業生,當時招記者就三個條件「黨員,貧下中農出生,能寫」,我都符合,老師就推薦我去了。 郭:這下,終於實現你的理想了。 楊:哪裏呀,這才剛剛發現離理想有多遠,那時候我覺得當記者是很神聖的,覺得當記者可以指點江山,我68年1月10號去天津分社報道,剛去就失望了。見到記者的工作和我的理想差的很遠,把聽話放在第一位,有個別老記者看到我滿腔熱情就勸我「我是走錯路了,沒辦法了,你年輕,有文化,你別幹這行,浪費一輩子」。我呆了三天就受不了了,捲鋪蓋回北京要求重新分配,但是老師說已經分配完了,你得自己找單位,我沒辦法找到天津內燃機研究所一個師兄那裏,心想這裏我總能發揮專業特長了,結果他反過來勸我:別以爲我們這裏能搞什麼研究,這裏整天亂七八糟的,不務正業,你千萬別來,要不然耽誤一輩子。我最後只好認命了,灰溜溜地回新華社當記者。 篡改歷史的荒唐行徑 郭:很多人都就這樣過來了,你爲什麼會是不一樣的一個? 楊:總的說來,這30多年是一個由盲目到自覺,由幼稚到成熟的過程,是不斷追求的過程。 這個過程也是很痛苦的,是一個否定自己的過程,特別是否定那些被別人看成是自己成績的東西。在我說的第一個十年,曾經有一年上過《人民日報》的12個頭條,姚文元講話,我們就跑到工廠裏,找幾個工人談學習講話精神深受鼓舞的體會,回來就整一篇稿子,毛主席講話就更不要說了,這叫什麼新聞記者呀?這段歷史我感覺特別慚愧。當時記者不強調客觀,強調黨性,而黨性就是階級性,就是你的立場,如果你追求客觀就會被批評是站錯了立場。而新聞也被當工具來利用,我還有一個朋友他報道了焦裕祿,說焦裕祿床頭放着兩本書,一本是毛選一本是劉少奇的共產黨員修養,後來劉少奇被打倒了,就改成了放一本書是毛選,再後來劉少奇平反了,又成了兩本書。那個時候當記者付出的人格代價太沉重了。 父親餓死依然相信黨的年代 郭:那個時代,是我們國家遭受災難的年代,你在當時做那些歌頌報道的時候,有沒有懷疑過? 楊:很少懷疑,或者說覺得有問題也不敢往深入懷疑,說起來你會覺得奇怪,我父親就是給「三年自然災害」餓死的,而我當年還歌頌大躍進呢。 我在後來一篇文章裏寫下,1959年4月底,我正在利用課餘時間爲學校團委辦「五四」青年節牆報,我兒時的朋友張志柏(小名車子)從灣裏匆匆趕到浠水第一中學找我,急急忙忙地說:「你父親餓得不行了,你趕快回去,最好能帶點米回去。」他還告訴我:「你父親沒有力氣去刨樹皮,餓得沒辦法,想到江家堰去買點鹽沖水喝,沒想到倒在半路上,是灣裏的人把他擡回來的。」我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向團委書記兼班主任請假,併到食堂科停夥3天,取出了3斤大米,立即趕回家 ——睡虎下灣。走到灣裏,發現一切都變了樣:門前的榆樹沒有皮,白花花的,底下的根也刨光了,剩下一個凌亂的土坑。池塘幹了,鄰居說是爲了撈蚌放乾的。父親半躺在床上,兩眼深陷無神,臉上沒有一點肌肉,我用帶回的米煮成稀飯,送到床邊,他已經不能下嚥了。三天以後就與世長辭。 直到今天我的悔恨也無法彌補,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而我最慚愧的是當時我內心竟然沒有很大的痛苦,我相信當時政府告訴我們的理由,那是蘇修逼債,自然災害,所以「少數地方」發生了饑荒,那個時代的人思維方式都被扭曲了,整天熱血沸騰的樣子,但連父親都被餓死了居然也沒有太多的痛苦,唯有犧牲多壯志麼。那個年代多少人死了,沒有呼天搶地的哭聲,沒有披麻帶孝的禮儀,沒有送葬的鞭炮和紙錢,沒有同情,沒有悲哀,沒有眼淚,也沒有震驚和恐懼,還覺得自己在建設人間天堂,那個時代的人靈魂都是麻木的。 郭:但畢竟人是有思考能力的,爲什麼會這樣? 楊:一種原因是出於無知,那個時候的中國人確實對世界上在發生什麼毫不了解,對自己的國家發生了什麼也非常懵懂,那個年代的人確實非常單純,記得我在天津採訪工人家庭的時候,他們生活非常苦,一家三口住五平米的房子,家裏就一輛自行車值錢,還怕被偷了,得掛在屋裏牆上,就過這種生活,他們還覺得自己是主人翁,比美國工人階級幸福多了。 除了無知以外,還有一原因,這就是整個社會強大的政治壓力,使人們根本不敢懷疑,我也是這樣。誰獨立思考就要被淘汰,很多殘酷事實就在我眼前發生。有一個比我高一屆的同學,因稱讚鐵托一篇批評「社會主義陣營」的長篇講話,失去了考大學的機會。他考初中時是全縣第一名,我是繼他之後的第一名,所以我們很熟悉。他學習成績優異,讀書多而勤于思考,才十七歲就因獨立思考就失去了前程。1959年春天,有人在廁所的隔板上發現了「打倒毛」三個粉筆字,驚恐萬狀,急忙報告學校領導,學校急忙報告公安局,公安局很快偵破,原來是一位比我高一班的同學寫的,他因飢餓而不滿,藉此發泄。我親眼看到他帶上手銬被投進了大獄。不停頓的革命大批判,耳聞目睹的嚴酷懲罰,使人們產生了一種恐懼心理。這種恐懼不是看到毒蛇猛獸那種陡然產生、陡然消失的恐懼,而是化解在神經和血液中,成爲每個人的生存本能。一切不同意見都被當成異端。人們不僅不敢批評政策,心裏偶爾浮現了不滿的想法,立刻就產生恐懼,並迅速主動地把 「腹誹」消滅在萌芽狀態。這就實現了全國思想的「一體化」,大家不僅「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甚至「全體一致地喜笑怒罵」。 冷酷的「自律」系統 郭:在那種年代一個有良知的記者,難道一點發揮自己能動性的機會都沒有麼? 楊:很多時候要說真話非常難,首先我前面說了,當記者的往往自己就給真相嚇住了,不敢寫了,就算記者敢寫,組長害怕了也不行,組長上面還有采編主任,分社社長,總社編輯,國內部值班室,一層層的過濾,一層層的「顧全大局」,不跟着政治潮流走的聲音要能發出來那是奇蹟,多少真相就被這個冷酷的系統「自律」掉了。 郭:除了適應這種環境,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楊:這種體制下只有三種人,一種是「適應的人」,不僅主動迎合,還可以創造發明,他們混得如魚得水;第二種是「消沉的人」,我惹不起你,就躲着你,消極怠工;第三種人是敢於抗爭,力圖改變的人,這樣的人在我們的文化中是鳳毛麟角,但總得有人努力來做,我們的國家才有希望。 郭:你把你自己看成哪一種? 楊:作爲新華社記者,多年以來,我是有某種特權的,可以接觸到其他人無法接觸到的社會層面。我不僅知道了很多與歷史教科書上不一致的真實情況,我也看到了城市工人的貧困生活。作爲新華社記者,我更知道報紙上的「新聞」是怎樣製造出來的,這些「新聞」怎麼成爲教育下一代的 「歷史」,知道新聞機構怎樣成爲政治權力的「喉舌」。毫不諱言,我曾經自覺不自覺的幹過違背良心的事情,當我明白了這些,這種恥辱感就推動着我努力去做第三種人。 郭:你這樣也算一種大徹大悟吧? 楊:是呀,歷史給我們這個民族的教訓太深刻了,一個國家如果掌權者不僅是權力中心;同時又控制信息決定老百姓應該知道什麼,成爲信息中心;進而決定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成爲「真理中心」,這個國家的命運就太危險了。歷史決不能用來爲掌權者一統江山服務,而我們新聞記者就是對歷史負責的人,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中國古代史學家強調「史德」。他們在修史時忠於史職,忠於史實,堅持善惡必書,書必直言,爲了保持史家的情操,有的人不惜以生命作爲代價,這就是社會良心的體現。 原題目《郭宇寬:記者要對歷史負責——對話楊繼繩》有刪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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