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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打獐子瓢舀魚──大陸移民史太過痛苦
這兩句民諺用以形容處女地的豐饒,對於20世紀70年代以前的中國人確實具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食而有肉、魚、雞,此生更復何求?餘生也晚,五十年代「盛世」之時,這兩句話首次來到我耳中,尚在朦朧世事的童稚年齡。我家住在北京的大雜院裏,院裏的住戶有蹬三輪的、打小鼓收破爛的、擺小飯攤賣小吃的、裁縫、剃頭的等等,形形色色三教九流。1954年抑或1955年(記憶模糊,欠甚)政府動員該類人等離開北京,移民內蒙、東北、青海、寧夏等地時,就是用這兩句來形容目標地。派出所、居委會的人舞動如簧之舌,連軟夾硬全力動員,彷彿你要去的地方就是伊甸園,不想去就太傻了。 「不夠條件的想去也沒份兒!該去的不想去?別沒良心,黨和政府不疼你?那麼好的地方,棒打獐子瓢舀魚呀,我想去都沒份!」 我家沒趕上這一撥,小小的我首次感到了人生的失落。我也要去吃雞和魚,對窩頭和鹹菜真是夠夠的了,何況蹬三輪的崔叔家要走,他女兒麗華又是我兩小無猜的玩伴。稀里呼嚨的那撥走了。 半年之後,崔叔和崔嬸夾個鋪蓋卷偷偷回來了,對著街坊鄰居號啕大哭。 「什麼都沒有,吃的不夠,住地窩子。小麗華病了沒過來,埋那兒了連棺材都沒有。」 當晚派出所來人帶走了兩口子,再沒見過崔家的面兒。隱隱的我覺出有點不對勁,尤其是小麗華的事讓我憂傷。 後來我家去了青海西寧。 1960年,同院的司機李師傅從柴達木的公路邊撿回來一個媳婦。媳婦居然能撿來,不能說不新奇,我也隨著衆人去李師傅家看熱鬧。從她的嘴裏,我第二次聽到了「棒打獐子瓢舀魚」。 「58年青海來人到我們河南,招人開發柴達木。說柴達木是棒打獐子瓢舀魚,是祖國一個十分可愛的地方。去的人算工人,每月開工資。到了柴達木,一片荒灘戈壁,自己現蓋土房子,開荒種地。在家也是種地,苦俺也不怕,可就是把俺不當人,開口就罵抬手就打。59年開的荒地收的糧食比種子多不了幾斤,上級叫自給自足,不撥一粒糧食。60年初就開始死人了,開始是一兩個,越來越多後來一天死十幾個,拉出去就埋在荒灘上,連塊板也沒有。這是黨辦的事?讓人不敢相信。」 我們打算著逃跑,可是柴達木太荒涼,只有公路上攔汽車才能活著離開。青海省給司機下了命令:不準搭乘河南青年,否則受紀律處分。俺們女青年跪在公路邊哭求:只要帶俺離開這裏,俺就是你的人了,你就是俺的救命恩人。」 幾萬河南青年,除了部分嫁給司機的女青年,跑出去回了河南的不過幾百,其餘全軍覆沒葬身戈壁。1983年,我曾經到過青海省海西州德令哈地區,河南青年「戰鬥過的地方」。根據李師傅夫人的描述,找到了埋葬河南青年的荒灘。 說實話,我從來自詡見多識廣、處變不驚,但是在這一片墳前我感到如同受到雷擊。嚴格說這不是「一片」墳,而是四個一列排成縱隊,一眼望不到邊。墳頭只有二三十釐米高,不成形狀,由於坑很淺,多數墳只剩下殘跡,白骨委地,骷髏面天。墳地起始端的墳頭高近一米,並且豐滿,隨著墳隊的延伸,墳堆的高度逐漸減少,在終端幾近於無,只剩下淺淺的坑的痕跡。這就是河南青年移民的命運軌跡。 以棒打獐子瓢舀魚誘騙,來了也就來了,人家活不下去讓人家走,也算是人辦的事,下達「不準搭乘河南青年」的命令,這需要怎樣的野獸心理呀,真不愧是「特殊材料製成的」! 幾年以後,1965年爲了彌補河南青年和勞改農場60年的「自然減員」,這回從山東動員城市知識青年組建農建12師。用的還是「棒打獐子瓢舀魚」這套說辭,自然還加上各種優厚的待遇允諾。謊話能騙人也有人信,幾萬山東知識青年唱著「迎著朝陽、迎著彩霞」去了柴達木。謊言也總要穿幫的,山東青年發現上當受騙已在文革中,他們的反抗極具文革色彩:開始是上訪、請願,然後是示威、臥軌,組織戰鬥隊衝擊黨政機關、挾持領導人。終於達到返鄉的目的,這是移民中最幸運的一撥。 「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的情景在中國歷史上一定存在過,否則難以解釋爲什麼作爲謊言而能屢試不爽。1949年以來謊言挾裹的移民史,當局諱莫如深,民間亦少見議論,我想大概是因爲太過痛苦,當事者不願回憶,或者移民大多爲文盲,雖欲言而無能。我想在此起個頭,莫讓歷史付諸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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