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祈禱 我的生母能「復活」
 
(美國)司馬璐
 
2002年11月19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一九一九年,我出生在中國江蘇省海安縣。海安原是屬於泰州縣的一個大鎮,爲蘇北水陸交通的要樞。

海安有一位著名的紳士韓國鈞,又名紫石,前清舉人出身,曾任東北外交特派員,山東和江蘇省長,又曾多次主持江蘇水利建設,後退休還鄉。他屬於國民黨早期的反對黨進步黨,支持過袁世凱。袁死後他和國民黨的高層人脈關係也很廣泛。一九四○年,中共的陳毅和劉少奇都先後到過海安,稱韓國鈞爲德高望重的政界前輩,執禮甚恭,並將海安改爲「紫石縣」,以表崇敬。中共在海安召開蘇北臨時參政會時,恭請韓國鈞蒞臨指導。一九四二年韓國鈞逝世,「紫石縣」又改爲「海安縣」。

馬氏宗祠不認我

我自幼姓馬,初名馬元福。後來改名馬義,再後來又用了「司馬璐」這個筆名從事寫作,所以也有人以爲我是姓司馬的。我六歲時父母雙亡,留下我和一位十三歲的姐姐。當時我家的住宅很大,母先逝,三個月後,父親還未斷氣的時候,所有鎮上和附近姓馬的,都搬進我家來了。他們把我家的產業和所有貴重值錢的東西,差不多都搶光了。姓馬的互相打架,無日無之。我的奶媽爲了保護我,也被人打傷了。

姓馬的人中也有「溫和派」,在他們協商之下,留下一小部份家財給我和我的姐姐生活,並由另一家貧窮的叔叔照顧我們。我的這位叔叔待我們不錯,不過,由於他的經濟能力有限,我只受到兩年私塾和三年小學教育,姐姐在父母去世前也讀過一些書。我在十一歲時就做雜貨店學徒獨自謀生,也開始了我的流浪生涯。當學徒工辛苦不要緊,最難忍受的是老闆和老闆娘的打罵和不准我偷閒看書。有一次,老闆娘罵我;「小雜種,你也配讀書,給我滾出去!」

我回家把經過告訴姐姐,她哭了。我已經開始懂一點事,追問姐姐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她才開始透露了我的身世。

姐姐說:「我們家本來是很富有的,父母過世以後,家產差不多都被姓馬的分光了。」

我說:「那一年伯伯叔叔們在我們家搶啦,搬啦,打架啦……到底爲了什麼呢?」

姐姐說:「他們那些宗親說,我們這一家姓馬的『無後』,所以凡是姓馬的都可以到我們家分家,佔有一份我們家的家產。」

我說:「我們不是有你和我嗎?怎麼可以說『無後』呢?」

姐姐說:「我是女的,按祠堂(在封建時代的中國,祠堂的權力很大,他等於一姓的族長,有權裁決同族之間的一切糾紛)的規矩,有女沒有男,就算是『無後』了。」

未婚生子,生母自殺

我接着緊張地問:「我不是男的嗎?」

姐姐看着我,遲疑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吐出五個字:「你是抱來的。」說完,姐姐轉過頭又哭了。

姐姐又給我看過父親逝世時的「訃文」,在我的名字上面有「螟蛉子」三個字。在中國舊社會的倫理關係中,「螟蛉子」就是「養子」的意思。

這是姐姐第一次道出我的身世之謎。在這以前,我和別家孩子吵架時,他們都罵我「野雜種」,這時我開始悟到,他們可能早就聽說過我的身世的祕密了。

我既不是馬家的親生兒子,我是從哪兒來的呢?姐姐只能告訴我:「你是從育嬰堂(孤兒院)抱來的。」我問她我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的,她就不能回答了。

我童年也和別的孩子一樣貪玩,頑皮。有一晚在當地的徐春來茶葉店中,和別的小朋友捉迷藏,在追纏中扭傷臂腕,茶葉店立即請來醫生治療,也爲此我和該店小老闆徐展堂成了童年好友,每當他聽到有人對我有侮辱性的語言,就非常氣憤不平。他後來用了多年時間爲我「尋根」。一九四一年冬,我一度回到海安,我們暢談通宵,他就我的身世作了認真的查訪和考證,對我講述了以下的真情。

我的生父叫陸省文而,海安一位著名醫生,生母崔氏,是海安一個大戶崔家之女。陸省文而當時等於是崔家的家庭醫生,常在崔家出入,把崔家小姐「誘姦成孕」,以後就生下了我。在當時的中國社會,未婚生子的少女被認爲有辱家門,自己也覺得見不得人。我的生母當時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在憂懼中誕生了我以後,旋即吞金自殺。崔家把我送進了「育嬰堂」,也全家搬出海安。不久馬家就從「育嬰堂」領養了我。

馬家也是海安大戶,有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姐姐),沒有兒子,所以急於領養一個男孩子。我一入馬家,擁有封建權威的「馬氏祠堂」就緊急會商宣佈,因爲我不是馬家人,永遠不能進「馬氏祠堂」。

我的馬家父母實際上等於我的養父母,整日夜都雙雙躺在床上抽鴉片煙。由於外間傳說這馬家太有錢了,周圍姓馬的都等着這一家主人快死,後來就是我六歲時親眼所見的,姓馬的爆發一場「內戰」,混戰一團。

這就是我的童年時代,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我認識過的我的「家」。

父子相見,心照不宣

如果說,我的誕生,我的生母崔氏爲我而自殺是一場悲劇,那麼這一場馬氏宗親奪產便是一場鬧劇和醜劇。我的身世中悲劇是第一幕,鬧劇和醜劇是第二幕。其後我和生父見過一次面,那又是第三幕。

由於童年好友徐展堂詳細談了我的身世,所以我準備去拜祭我生母的墳墓。就在這時,不知是否有人故意作的安排,我的一位馬家堂兄弟請我到他家吃飯。這一天我去了,主人說:「沒有外人,都是自己家裏的人。」經介紹,我的天,一位年約五十歲的中年人,竟是陸省文而先生(他雖然是我的生父,我只能這樣稱呼他)。我終於和他見面了,當時我笑不出,哭不出,心裏很亂,外表上又要裝得少年老成,若無其事,這親父子見面的一幕,是喜是悲?是悲喜交集?是激動還是冷靜?那種複雜的心情真難以形容。我們四目相對時,我很不自在。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兩對眼睛開始對話。我仔細看,我的身材和五官同他完全一樣,肯定我是他這個模型中打造出來的。我心裏想:「他就是我的生父,絕對沒有錯,我已見到生父了。」他對我談話的態度溫和,體貼,關心,不斷向我碗裏夾菜,囑咐我留心身體等等,我感到他是一位仁慈的父親。我們談話時,彼此都沒有勇氣揭開這個祕密──我們的父子關係。他稱我「馬先生」,我稱他「陸先生」。更有趣的是,他要他的孩子叫我「舅舅」。他續娶的填房也姓馬,所以我們彼此的稱呼都很滑稽,別人也在竊竊而笑。這一天(也可以說這一世),我們親父子相聚三個小時,然後在「陸先生」,「馬先生」的相喚中說了聲「再見」。所以這一幕父子相見,勉強可說是一幕喜劇。

這次海安之行,一想到生母,我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沒有我,她決不會死。我又想到我的奶媽,沒有她的奶水哺育我,我是活不了的。我想要哭,想要叫,我要和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一樣,需要親情,需要父母的愛。

我一生從沒有見過我的生母。我來到這個世界,她走出這個世界。她付出自己青春的生命,生下我這個兒子,便和我天人永別了。陸省文而先生,你雖是我的生父,可是我一想到生母的死,我就恨你。我曾經想去生母的墳墓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後來知道她的墳墓已無影無蹤了。

感懷身世,我曾寫了以下幾句:

吾母爲吾生,吾母爲吾死;
父子相逢時,心中亂如絲!

我是一個地球人

一九四一年以後,我再沒有回過海安。我從此飄泊天涯,在全世界流浪了超過一個甲子(六十年)。每當朋友向我訴說他們的鄉愁時,我總覺得,他們的故事,對我是很陌生的。

當我寫自己的回憶錄時,正在讀一本英文寫的傳記《ANGELA'S ASHES》,作者FRANK McCOURT,曾獲得普立茲獎,這本傳記的卷頭語是:「WHEN I LOOK BACK MY CHILDHOOD,I WONDER HOW I MANAGED TO SURVIVE AT ALL。」我一回顧我的童年就感到驚奇,我是怎樣活過來的。

中國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是一個私生子,從小便是個孤兒,從小流浪。我童年的災難,使我一輩子痛恨這個不合理的中國社會。家庭的愛,社會的愛,國家的愛,都離我很遠。我在自生自滅中長大,叫我何處去尋根?又叫我何處去認祖呢?

我生來就是一個亂世中國的孤兒!

我希望現代的中國兒童不再遭遇像我一樣的悲慘命運。我是在那樣一個社會環境下逐步成爲一個左傾少年的。

我現在作爲一棵野生植物,活得自由自在。

我現在是一個自由人,我屬於這個世界,我也擁抱這個世界。

我現在是一個地球人,我的國籍是「地球」,這個地球任我逍遙!待我不薄!

我默默地祈禱,我的生母能「復活」……但是,這不過是一個遊子的夢,永遠不可能成爲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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