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工阿慶伯的故事(6):苛刻的老醫生
 
作者:侯念祖
 
2005年11月4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接上)

六、遇上苛刻的老醫生

十多天之後,阿和伯來到阿慶家裏,告訴阿慶已經可以出發了,阿慶連忙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急急往清水前去。

這個市鎮雖然發展不及阿慶的故鄉來得早,但是此刻卻較之熱鬧,特別是在十年前的大地震之後,重建的房舍比起阿慶故鄉的老舊建築更顯出精神。

詢問着路人,阿慶不花什麼力氣的就找到了位於大街路的醫師住處。那是一幢木造建築,看起來不舊不新,在灰泥矮牆後有着一片優美庭院。

應門的是醫師孃,她親切的招呼阿慶,引着阿慶進入房內,美麗的庭園和醫師孃的和善態度,讓阿慶一直緊繃着的心情舒緩了不少。

阿慶坐在稍嫌老舊的沙發上等了一會兒,從後頭房裏走出了一個滿頭灰髮的老人,老人步履穩健、精神奕奕的走到客廳上首那張單人座的沙發坐下,用一雙略顯滄桑但光采十足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阿慶,絲毫不因初次見面而有所避諱,阿慶心裏確定這就是醫師本人了。

阿慶緊張地站了起來,向老醫師鞠了個躬,剛要開口自我介紹,老醫師的手勢阻止了他。

「你先坐下。」老醫師的聲音帶着威嚴。

「阿和在信裏沒有和我提起你這麼年輕。」老醫師的眼睛仍舊直直地盯着阿慶。

「不過你既然來了,也沒關係。年紀說重要也不是那麼重要,阿和在信裏一再向我推薦你,我想他也不會敷衍我,但是至於我用不用你,就要看你自己了。」

阿慶雖然不太了解老醫師話裏的真正用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間厝自從蓋好後已經有二十年左右了,十年前的大地震之後,又重新整理了一番。這本來並不是我的厝,是一個日本朋友在戰爭結束後離開臺灣之前讓給我的,所以我打算再好好的整修一次,也重新制作屋裏的傢俱。」

阿慶點點頭,發現老醫師的眼神似乎是在等他回話,於是便開口問道:

「那這樣先生你是打算要做些什麼呢?我必須先知道,等一下我就可以先量個尺寸,好去準備材料。」

老醫師搖搖頭,對阿慶說:

「不急,我可還沒有說就要讓你來做。」

阿慶這下完全不知道這位老醫師葫蘆裏到底在賣着什麼藥,若說是要先估個合理的價錢,也必須先知道該做些什麼呀?

「還是他對於我的手藝不放心呢?唉呀!早知道就應該先向阿成師借來我送給他的那組模型,好讓醫師放心啊!」阿慶心裏有點懊惱。

「我先問你,你知道魯班嗎?」老醫師突然問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問題。

魯班是木工行業的祖師爺,阿慶當然知道,每年舊曆的五月初七日,是魯班的生日,那天木工師傅們都會熱鬧的慶祝一番,然後跋頭家爐主,決定未來一年由誰來供奉魯班神像。

阿慶點點頭,覺得這個問題再簡單不過了。

「嗯,那我再問你,你知道『魯班經』這本書嗎?」老醫師接着又問了阿慶。

「魯班經?我以前聽一些師傅們說過魯班的故事,好像有提過這麼一本書,師傅們說我們現在用的文公尺就是魯班公發明的,在那本書裏頭有寫到,但是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本書啊!」

阿慶心裏思索着,然後慢慢地對醫師搖了搖頭,說:

「我知道這麼一本書,但是沒有真正看過。」

對着不明就裏而有些坐立難安的阿慶,老醫師卻眼神平和地點了點頭,繼續問道:

「沒看過是很正常,不過,你該知道什麼是『有利』、什麼是『沒利』吧。」

阿慶這時突然恍然大悟,原來老醫師在意的是這個。

「有利」、「沒利」是木工在製作物品時對於尺寸的一種講究,凡是人們生活中所使用到的物品,無論是桌、椅、床以及門、窗,在尺寸上都必須符合這個尺寸上的規制。

關於這一點,阿慶自然是懂得的,他們從學徒開始,就知道要利用文公尺上的刻度,讓所製作的物品符合「財、義、官、吉」等字所屬於的尺寸,而必須避開「病、離、劫、害」等字。因此,自幼學習木工手藝的阿慶,對這個當然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原來老人家講究的是這個。」阿慶心裏因爲認爲找到了答案,自然的高興了起來。

他立刻充滿自信的對老醫師點了點頭:

「這一點我當然會注意到。」

孰料,老醫師反而淡淡的搖了搖頭,對着正覺放下心頭一塊大石的阿慶潑了桶冷水用不屑的語氣說着:

「哼哼,你以爲學了這麼多年的現代醫學,我會在意這個嗎?」

這時,阿慶的心裏頭有種被耍弄的感覺,這老醫師如此的翻來覆去,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找個木工來幫他製作傢俱,還是找來逞派頭的。阿慶即使脾氣再好,面對這個「難剃頭」的老先生,也不禁產生了一絲忿忿。

老醫師銳利的目光自然察覺到了阿慶的不悅,但是他依舊慢條斯理、不疾不徐的說着話,彷彿一切都在他的盤算之中。

「阿和既然將你介紹給我,我相信你的技術一定是不錯的,不過,這個世間上有許多事情,不是隻靠技術的。」

老醫師點起了菸斗,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甜香的氣味;不知怎地,老醫師的這個舉動,讓阿慶感到平靜了一些。

「就象我們做醫生的,西醫,也不像中醫一樣有那麼多的祕密,要學醫病的技術並不是太困難。但是,一個醫生的好壞,並不在技術上頭,而是在醫德。」

說到這兒,阿慶來了興趣,這個「醫德」,阿慶雖不明白老醫師指的是什麼,但是一個好的木工師傅要講究品性,阿慶是再也熟悉不過的了,顯然老醫師現在也在講着相同的道理。

二十年前,阿成師在城隍廟口小面攤的一番啓發,讓阿慶受用至今。現在,一個比起阿成師又大了幾歲的老醫師似乎又要說些人生的經驗,阿慶自然是豎起了耳朵準備聆聽。

「技術是學得來的,只要你肯花時間,什麼都沒有問題,但是醫德卻是學不來的,這牽涉到一個人的人品和悟性。」

阿慶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我請阿和幫我找木工師傅,難道是我自己找不到一個技術好的師傅嗎?說一句難聽話,以我現在付得起的價錢,我還會怕找不到人嗎?但是我所看過的木工師傅,說實在的,都讓我太失望了!說好聽一些,是土直,要說實話,那就是粗俗、沒水準!完全看不出一個功夫人應該具備的性地!」

說着,老醫師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並且用那份眼神很不客氣地上下打量着阿慶。

正在凝神聽訓的阿慶,心裏頭突然象似不期然的被一根針狠狠地刺了一下,他覺得有點委屈,但是更多的,是一種被傷害的感覺。

從一進門到現在,這位老醫師就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孤僻樣兒,自己話沒說幾句,但是卻又句句被老醫師或打斷或駁回,可是這孤僻的老頭兒又是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自己心裏頭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這眼前,他又毫不留情的批評了他們這些做木工人,想起阿成師對他慈愛多於威嚴的照護,想起這些年來他自己所受到的稱讚,阿慶心頭一股怒氣就要發作了!

阿慶緊握着雙拳,抑制他即將爆發的怒火,他終於能體會臨行前阿和伯的那份憂心了─「原來他真的是個難纏的老人!」

同時,阿慶也想起他對於阿和伯的保證,雖然那個保證現在想起來顯得有點天真,但是無論如何,如果他現在不能忍耐下來,就太對不起阿和伯了。

面對神色已經有些難看的阿慶,老醫師還是態度依舊,似乎是意猶未盡的又補了一句:

「我想,這大概是和做木工人大多數沒有受過什麼教育有關吧。」

阿慶雖然不是無法繼續忍受,但是他卻認爲,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不再爲做木人說些話,那麼就太過於軟弱了。

他儘量使語氣平和,但卻是堅定地,說:

「前輩你可能有一些誤解,雖然我們做木工人沒受過什麼太好的教育,但是我相信,我們在工場裏面,師父對於我們的教導和訓練,並不會比在學校裏學得少。我自己雖然連小學四年級都沒有讀完,但是我在做學徒的時候,所學到的那些人與人交往的道理、所受到的訓練,讓我日後在和學校裏的那些同學做比較時,我一點都不覺得我比他們差。這隻能說是每個人的命運不同,但是是好還是壞,是不能這樣來判斷的!」

被阿慶搶白了這一番,老醫師沒有任何反應,臉上依舊看不出絲毫情緒,氣定神閒的抽着他的菸斗。沉默了半晌,老醫師放下手中的菸斗,緩緩的說道:

「就這樣吧。我請阿和幫我在你們鎮上找個師傅,原本就是希望在你們那個還有一點做木的傳統的地方,能找到一個比較不一樣的師傅,雖然你合不合我的意,現在還很難說,但是我還是要給阿和一個面子,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先去找一本『魯班經』來讀,一個月以後,我再來聽你的感想,我可以給你保證,在這一個月內,我不會讓其他的木工師傅來接這個工作。」

自己一大段的辯解象是撲在了棉花堆裏,沒有激起一點反應,阿慶真的感到不知所措。老醫師說話爲何如此拐彎抹角,要或不要、是或不是,阿慶想得到的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老醫師的態度卻讓他一點兒也參不透。

看着阿慶沒有回應,老醫師坐直了身子,雙手扶在椅把上,一副準備起身的模樣。

「要不然這樣吧,我做人也從來不虧欠別人的。一個月後,不管我用不用你,這個月的工資我還是會照算給你。」

泄了氣的阿慶無力的搖搖頭,說:「這個不重要。」

老醫師真的站起了身,分明就是要結束這場對話,他堅定的對阿慶說:

「這些我都不管,現在就是這麼決定了,一個月後再來說。如果你不想做,這一個月內找到其它的工作,那也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自己呢,就是給你這麼一個月的時間。」

說完,老醫師便逕自往屋裏邊走進去,醫師孃連忙從廚房中走出來,眼裏充滿不解的看着老醫師的背影,然後便轉向阿慶,輕聲的對他說:

「失禮喔,他這個人的脾氣就是這樣……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弄點熱飯菜給你先吃了後再走。」

阿慶一肚子委屈,一聽到醫師孃的溫言關懷,幾乎就要忍不住的流下淚來。他盡力的忍住,但眼睛還是一股溼熱。他苦笑着搖了頭,對醫師孃說:

「謝謝,我還不餓,我先告辭了。」

醫師孃稍稍遲疑了一下,便走到門口,幫阿慶拉開了門。這門有點兒難開,醫師孃硬是拉了幾下,費了些力氣才拉開。

阿慶很自然的往門扇上的門欞看了一眼,對醫師孃說:「上面這塊材的用料太粗重了,日子一久,中間缺乏支撐的部分就會往下彎曲,我可以幫你整理一下。」

話才出口,阿慶便覺得有些好笑,只好聳聳肩,還是一臉苦笑地:「不過最快也要一個月以後了。」

醫師孃送阿慶到了院子大門,溫婉的對阿慶笑着說:「那我就等你一個月以後來幫我修門。」

阿慶對這位醫師孃又增了些許好感,感激的應了聲:「多謝。」隨聲並點了點頭。

醫師孃好禮的向阿慶鞠了個躬,便轉身關了門,往屋裏走去。

阿慶在大路邊站了一會兒,想整理一下思緒,但怎麼也是一團混亂,他不知道回去要如何向阿和伯交代,也不知道要如何向充滿期望送他出門和鼓勵他的阿成師交代?

阿慶終於抬起腳邁了一步,腦中蹦出了「魯班經」三個字。

「那就先從這裏開始吧。」這是阿慶目前唯一的答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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