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鐵蹄下的三代人(6)
張亦潔
【人民報消息】 十、歧視下的百分之零點三
家里的氣氛不同以往,我們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期待。長兄高考后,便胸有成竹的在家等待張榜公布的日子。兄長報考的是「中國人大文學系」 。他 所有的老師都對這個一貫品學兼優的得意門生持一致的樂觀態度,認為兄長被錄取是板上釘釘的事。而兄長從考場下來的回憶對題,也確定考場發揮很正常,錄取第一志願應該沒問題。
父母早已把長兄高考的長項弱點分析透徹,他們一直都密切關注這個家中長子,把他的高考當作大事,以期為我們樹立榜樣和信心。但是,父母同時也表現出奇的理智和沉穩,不知他們預感到什么,還是曾經滄海感到無法與命運抗爭。
長兄考得好,他們并不喜形於色,似乎更感任重道遠,越發鼓勵我們几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爸媽說:「對你們六兄妹,我們都將一視同仁,誰能考上大學,家里都將全力以赴供你們讀到底,誰能讀到哪兒,我們就供到哪兒,就怕你們沒有志氣和抱負。讀書是你們必須的唯一的出路,否則在未來社會你們無才無德,是無法在社會上立足的……」
父母總是不失時機的教育督促我們苦讀聖賢書,行仁義禮智信,無論我們議論什么話題都能被他們歸宗到這一點上,成為老生常談的教義,這種潛移默化形成了傳統嚴教的家風,對我們三個女孩,父母同樣視若兒郎,嚴教不怠。
姥姥和父母在對我們的教育上不可避免的帶有他們那個家族和時代的印記、方式和觀念。他們還沿襲傳統家教的規矩把長兄如父的權威交給我們的長兄,讓他事事做出榜樣帶好我們五人。長兄不負使命,把長兄的責任、威嚴演繹得完美 而盡職,他督促我們學習、檢查作業、安排家庭作業、背誦古詩、每天寫日記、分工家務勞動、替我們儲蓄、搞家庭晚會、集體看電影等等,以致我們從小不怕姥姥和父母而懼怕這位兄長。
長兄那時已長到一米八几,一張臉充滿英氣俊朗同時又俱備了父母儒雅的氣質。比他小一歲的二哥倆人均以品學兼優、才貌出眾而聞名那所著名的中學。外界的知名和關注,無疑加重了長兄的心理負擔,這并不是件好事。
他翹首以待的等到了發榜的日子,卻不可思議的發現他居然榜上無名,這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結果,反而比他榜上有名更加轟動。
姥姥焦灼的對母親說:「這周易怎么會擺不靈了?明明是錄取的呀?!」
爸媽安慰姥姥也安慰長兄說:「再等等,再等等。」
錄取學校一個接一個的公布,兄長一天捱一天的期待,但等來的是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心灰意冷。
終於,曲終人散,張榜公布結束了,長兄終究榜上無名。全家人都感到了那種莫名的失落,我們也都被這種結果而打擊得一蹶不振,人人都沒了話語。
長兄憂憂的對姥姥和母親說:「我作了一個夢,清清楚楚的,我上房取磚,兩手各抓着一塊紅磚,走着走着一塊磚突然掉了下去,但手里還抓着另一塊啊。」
母親知道長兄還抱着希望,其實父母何嘗不是。
父母勸慰兄長說:「現在什么都不要想了,重要的是決心和毅力,下一步怎么辦,你該想一想,重作打算。
」
當所有的感嘆、惆悵、惋惜、安慰都平息時,突然一紙通知書傳來,長兄被東北師范大學錄取。
或是學校的不理想,或是那段黑色的日子給全家人帶來的折磨不足以抵償,全家人都很淡定、平靜。我們的感覺是總算對外界有了個交待。長兄卻苦不堪言,他壓根就沒有報考這個學校,但是噩運卻讓他在此摔了一跤,這比不錄取還要難過。大家都天真的認為,如果沒錄取,還有再報考人大的希望,可是這張通知書卻阻斷了他一切機會,使他的求學最終成為被迫。
殊不知,全家人都想錯了,長兄根本就沒有就讀人民大學的資格。
這張錄取通知書何以姍姍來遲,誰都沒去多想,因為超出意料的事情太多了,我們只認為是過高的估計了自己。隨着長兄跨進大學,似乎一切都隨風而逝。但一年多以后開始了「文化大革命」 ,亂世中揭開了這件事情的真象。
兄長確實以十分優異的成績考取了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系,但那時國家政策規定,對於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考生,中國人大、北大、清華這三個名牌大學的接收比例只有百分之零點三。就這樣,長兄僅僅因家庭出身,生生失去了就讀人大的權利,被撥入東北師大。這就是錄取通知書姍姍來遲的原因。
誰都不曾料到,家庭出身象惡魔而無處不在。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就沒有資格就讀名牌大學,無論你考得多好、是多么優秀的學生,對於他們來講,零點几的錄取機率,就等於拒之門外。
當年和父親是上下級關系的一位同僚不忍心把這個消息披露,使全家人遭受打擊,咀嚼「家庭出身」那個苦果,尤其對長兄本人,這種傷害無疑太過沉重。既然此事不可逆轉,他便壓下了這件憾事,直到文革挨整,才把此事披露出來。
當全家人得知這個原委時,所有人都無語,長久的沉默,替才華橫溢的兄長難過,各自咀嚼着內心的傷害和打擊。
當時父親正在挨批斗,全家猶在暴風雨中飄搖沉浮的一條小船,我們現實的處境還不如長兄,因為我們都沒了書念,二哥一心報考音樂學院也落空了,大學停止了招生。
十一、 扭曲
文化大革命首先觸及的是教育界。母親自從被反右派斗爭絆了一跤后,便痛定思痛,她從此再不要一切先進稱號,再不申請加入X黨,她釆取了一種避世的態度,只是埋頭教書,更不參與任何人的是非曲直。所以,當全社會朝教師萬箭齊發時,母親安然無恙。但當時身為文教局長的父親卻在劫難逃。
揭發批判父親的大字報到處都是。誰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性質的運動、搞到什么程度、能搞多久。但是,我從姥姥、父母的眼神里讀到了緊張、擔憂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門外的大風暴已如驚濤拍岸,我明顯的感到一種令人恐怖的厄運向這個家庭襲來。父親立刻被揪斗,早出晚歸。姥姥和母親每日焦灼不安,如坐針氈。
我的同學們在這個大潮的裹脅下,也停課鬧革命,紛紛加入了紅衛兵隊伍和高年級的大同學一樣扯旗造反了。哥姐和我因家庭出身和父親是走資派被打入黑五類子女的行列。我瞪大雙眼凝視和感受着這場紅旗獵獵的「大革命」 。
我經常偷偷去看父親的大字報。我在叢林一般的大字報里穿來穿去,尋找父親的名字,我決不希望看到父親的大字報,但看到時又不得不驚恐的逼自己去讀。
大字報大多都是揭發批判父親的組織路線和所謂的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問題。我一邊揪心的讀着,一邊偷偷的窺視身邊的人群,看看讀父親大字報的都是什么人,他們有什么表情或是議論什么。那種心情十分復雜。當最不願意的事情發生卻又不得不去面對和咀嚼時,那滋味就象往傷口上撒鹽。
有一張大字報強烈震撼了我,這張大字報說,父母親在土改時被「打土豪、分田地」,從家中拉出多少車資財,多少房屋土地被分掉,車馬牛羊等等……。爺爺、父親被吊打,說父親被打得「滿身鞭花」……我看不下去了,我的思想受到強烈沖擊。
我低着頭離開那里,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覺,我象沒有了自己的思維,在層層大字報中穿來穿去,心中無比落寞,不知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自己難過,我被悲哀深深籠罩。走到「叢林」的邊緣,我探出頭,大馬路上滿眼黃軍裝、手持紅寶書,一隊隊、風馳電掣般在眼前閃過。我本能的退回來,再一次朝「叢林」的縱深走去。
我想:怪不得家里什么都沒有,原來是「土地革命」的時候被分光了,難道父親也象劉文釆、黃世仁那樣剝削窮人賺得財富的? 把少年劉文學掐死、把白毛女逼進深山那樣壞嗎?如果他沒有剝削人,土改時人家怎么會打爺爺和父親呢?怎么會把家里的東西全部分光呢?……
我找不到答案,我太小太幼稚,只有十二三歲的我只能相信書本,以書本、社會的燻陶定性父親。但思想中卻不停的打架,父親慈祥和善,我記憶中他從未動怒、發過脾氣,對誰都和藹可親,他怎么會害人呢?!我想不明白,悲哀至極。
那時,我既沒有能力分辨和正確判斷父輩裹挾在一個階級里的孰是孰非,也無法超脫讓我刻骨銘心的我生活的班集體乃至「文革」整個社會的歧視和打擊。這時,與其說替父親難過,不如說替自己難過。我抵擋不住謊言的灌輸,那可怕的出身歧視、抬不起頭來的壓抑一幕幕發生着,這時一縷憂怨從未有過的在心里滋生蔓延,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心中成立:我恨自己出身在這個家庭里,我恨他們剝削窮人、欺壓百姓。那一刻起「階級斗爭」可怕的走進我的心里被認可。
當我再走進家門時便帶有了一種「革命」的叛逆。我再看父母時,他們會問:「為什么那么怪怪的看着我?」我甚至偷偷察看父親身上的「鞭花」,但是,父親的背是光滑的沒有鞭花,難道大字報都是造謠嗎?!我心中又矛盾不已,相當一個時期我深深的陷在這種矛盾之中。
這時我已不斷的聽說這個自殺那個自殺,有跳煙囪的、跳樓的、跳井的、上吊的,其中也有我認識的,這些人都是當時所謂的走資派、「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不久,大院里的那口井跳進一個人,撈出來時人都泡發了,收尸的人沒有通常看到的生者對死者悲傷的哭悼,分不出誰是親人、路人,人們都失去了對親情的哀痛,象收一只死雞死鴨一樣卷巴卷巴,就面無表情的把人抬走了。那時我雖無法認定自殺者到底有什么罪,但我認定那是一條生命啊!
不管是人群還是井水,當收尸的漣漪散盡 ,四五十戶人家照樣吃這口井水,人們轉身就淡忘了那個活生生被溺斃的生命。我第一次感到了生和死之間的淡漠和人與人之間的冷酷,遠不及家庭燻陶和書上讀到的俠肝義膽、萬丈豪情、仁愛善良。我發現我的思想和眼前的現實總有一種距離,好多事卻不是那么回事。然而,傳統和家教終究是我生命的底蘊,我會突然產生一種恐怖,我害怕父親也走上這條絕路。
不久,三哥 和姐戴着紅衛兵袖標神氣的回家來,轉眼成為這個黑五類家庭的紅五類 。我睜大眼睛驚詫的看着這個家庭發生的戲劇性變化,感到這個世界讓人如此糊塗不可思議。
不久,我也被根紅苗壯、三代貧雇農成分的好朋友拉進了紅衛兵隊伍,也戴上了紅衛兵袖標,跟着她們停課鬧革命了!可是,我革誰的命呢?革父母的命嗎?要划清界限嗎?興奮之余又覺得別扭,畢竟「血濃於水」,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啊 。
姥姥的「百善孝為先」不斷的提醒我,他是我的父親!有時侯滿腦子都是父親的仁愛慈祥。父親一如古人般的溫良儒雅,他從不訓斥我們兄妹,在家中從未有過大呼小叫;他非常孝敬我的姥姥,特別是從我記事起到長大從未見過他和母親拌嘴過。媽媽卻揭發說,父親曾有一次發脾氣,一怒之下把鍋舉起來眼看就要砸下去,卻頃刻之間輕輕的放下了。僅此一次遂成為經典,讓媽媽揶揄稱之為「壯舉」, 成為多年溫馨的回憶。
一次,三兄和父親開玩笑問:「爸,為什么不把那只鍋摔成八瓣?」父親正色道:「孩子,摔下去不是本事,放下來卻是修養。」 姥姥終生都對父親稱贊有加,稱他大仁大義,是真正的謙謙君子。父親把姥姥視如生母,而姥姥也傾盡一生心血幫父母帶大了我們兄妹六人。兒時我們常常伏在父親身邊,趴在他的背上一邊給他梳着「朝天髻」、 一邊聽他談古論今,或是回答我們各種希奇古怪的問題。十二三年的積澱,我眼里的父親充滿了學究型的儒雅和慈愛,我的頭腦里怎樣都無法把父親和凶神惡煞、殺人害命的劉文釆、黃世仁連系在一起。
門外的紅潮最終把我卷了進去,那瘋狂的聲勢、「掃除一切害人蟲」的狂潮,不斷沖刷我的頭腦。「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暴動……。」我和大家一樣「 吼」着這條語錄、「喊」着這支歌,在狂放之中一天又一天的不知不覺的消減着自己的理性與溫良。
終於有一天,我站在父母面前,終於問出了久已憋在心中的那份難言之隱:「我家——祖上,到底有沒有剝削過人?傷害過人?」
父母面面相覷,沉默良久,然后十分嚴肅的說:「你看了大字報?」我點了點頭。母親說:「你聽好并且記住,你爸爸沒有剝削過窮人,‘土地革命’時期你爸爸是學生,還在讀書,你不信可以算算年齡。這個家族、祖上也沒有剝削過人,家族世代書香,都有家譜可查。土改時那些田產財物、被燒毀的線裝書和被掠走的鄭板橋的畫等,都是祖上留下來的。」
父親說:「到你爺爺這一輩兵荒馬亂,家道几近中落,我兩歲時母親去世,被繼母和奶奶帶大,而后一直在外面讀書……」父親的回答象坦白交代,然后便是沉默。
母親說:「你不要以為凡是地主老財就剝削人、就殺人害命,他們就是壞人!」這觀點讓我大吃一驚。
「孩子,你還想知道什么呢?」母親和善的問。我無言以對。按說我應該滿意這個結果,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卻振作不起來,冥冥中我感到傷害了他們,那一瞬間有一種無形的物質微妙的隔在了我與父母之間。突然我靈魂的那一頭直想哭:他們沒有錯!我心底再一次問:那么誰錯了?
最后,他們卻叮囑說:「千萬不要到外面去講這些 ,人家會說我們替地主階級翻案。」
那個時代,誰敢去剖析現實,造反有理,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書本里教給我們的、社會一直灌輸我們的、毛老人家教導我們的、從來都是:凡是地主老財的財產都是剝削貧下中農得來的,他們都殺人害命、罪惡累累,所以共產黨就要打土豪分田地,剝奪他們的財產和消滅他們。「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再一次革他們的命,「踏上一萬只腳」 、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我們的思想早已被這種強迫的長期的謊言欺騙并認同。
那時,我僅限於從家族的視角去看社會,而更多的只是在乎自己的感受,我畢竟太小。我一邊矛盾着家事,又一邊盲目跟隨這個運動,又一邊關切注視着對父親的批斗。
每次父親被批斗完畢,他們便在教師進修學院的院子里划定一塊「思過角」 ,責令父親站在那里反省。我常常遠遠的望着父親在那里垂首站立,心中便有家教、理智浮出下的痛楚和懈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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