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消息】开会,是值得一谈的话题。上世纪40年代,王了一在题为“开会”的文章里说:开会,是“从西洋传来的玩艺儿”,对此我不敢苟同。中国古代皇帝早朝,大臣们在金殿排立,有的事先准备了奏折,有的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直接在早朝面奏皇上,请求旨意。皇上拿不定主意,让众大臣商议,这就是传统中国最高中央会议,只不过古人没用“开会”一词而已。如果大臣们形成共识,而皇上拒绝,群臣就会齐刷刷地向皇上磕头跪求,文官死谏是臣子的责职。欧美人士开会,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更不用下跪。对美国建国具有指导意义的《五月花号公约》,也就是由西欧清教徒牵头,41名男子挤在船舱里,围着桌子经开会、讨论、起草、表决一致通过的约定。1620年五月花号上的那次开会,对人类未来走向的深远意义早已彰显,而且这意义是永恒的。 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的形成,其实也离不了开会,当然那不是中央会议,也不是大型会议,而是无数小规模分散的讨论会。苏格兰启蒙运动的讨论会,以俱乐部的形式出现。这些俱乐部可以在爱丁堡的酒吧,也可以在大学的课堂。法国启蒙运动的讨论会,在巴黎上流社会贵妇们主持的各种沙龙里。无论苏格兰启蒙运动还是法国启蒙运动,那些小规模讨论会的参与者,全是时代的思想精英。这些精英们在俱乐部或沙龙里形成思想市场,借助交流与高谈阔论,让思想不断碰撞出火花,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斋,把鲜活的思想整理成文字。精英们的著作已成为人类思想史上的经典,他们是俱乐部或沙龙小型讨论会的主要参与者。 时至今日在此岸,有人喜欢开会,也有人厌恶开会。人们喜欢开会还是厌恶开会,完全取决于一个时代是否允许不同声音同时存在?是否能形成思想市场?如果300年前在爱丁堡或巴黎,当局借助武力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也就没有各俱乐部或沙龙的小规模讨论会,也就没有思想市场,当然也不可能形成欧洲启蒙运动。不过我的说法也许有失偏颇,当只有一种声音存在的时候,当没有思想市场只有思想权力专横的时候,喜欢开会的人真的就不会有吗?不!这样的人还是有的,比如我们经常可以见到的各级官员。官员们喜欢开会,因为他们习惯只接受一种声音,习惯只接受思想权力。不同的声音对官员——尤其对高层官员而言,就是洪水猛兽。一个人如果厌恶开会——厌恶思想权力下的一种声音,这个人绝不可能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开会,就是官员们的一种生存方式;开会,对于官员们而言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官员的全部价值,只有在开会的时候才能显示。 坦率地说,我厌恶开会,但我不敢贸然表示对开会的厌恶。如果公开拒绝开会,我必然被视为异端——不仅被各级领导层视为异端,也将被一起教书的同事视为异端,因为开会早已被“广大群众”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我厌恶开会,因为在这里,开会成了一种极端邪恶的斗争方式。知道有一首关于开会歌吗?至今记得那歌词:“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开会诉什么苦?伸什么怨?没有法律程序,就强占人家的土地、掠夺人家的财产、还强占人家的女人,最后公然杀人,理由就是推翻子虚乌有的“封建土地所有制”。杀人抢劫,还要伸怨诉苦,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逻辑!为了使这种杀人抢劫永久合法,就需要不断开会——不断“控诉”、不断“批判”、不断“忆苦思甜”。长期以来,人们不仅要装出对开会毫无怨言,还要表现出积极性很高的样子,有时候开会还要胡诌几句,以表演自己衷心拥护的态度。其实这样的表演,在开会的时候非常普遍,但因大家都参与表演,也就没人承认自己是表演。这也难怪,特定时代要想规避风险,人人都需要一张面具——需要把真实的自我隐蔽起来,如同动物身处丛林,需要一层保护色一样。 开会时的表演也是艺术,入戏过深也许会引发心理疾病——表演者错以为自己就是剧中人,于是顺着剧情宣泄,导致癔病(歇斯底里)发作。开会时的深度表演,不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知识分子接受“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陷入相互残害的深渊,全是在开会中形成的。1955年,曾经是左翼文学理论家的胡风,突遭毛泽东发动的无情围剿。在“揭发”和“批判”胡风的大会上,第一个癔病发作撕破脸皮,公开表演与胡风决裂,并对胡风落井下石的,竟然是与胡风私交多年、友情甚笃的左翼文艺家夏衍。夏同志没想到,十年后文革爆发,自己也成了“文艺黑线”上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在上万人的批斗大会上,夏同志不仅忍受红卫兵的种种羞辱,还当场被红卫兵打断腿。1957年毛泽东发动整风反右,曾经对罗隆基的才华敬佩有加、并与老罗未婚同居10年之久的情人、长期左倾的《文汇报》名记者浦熙修,无法承受一次次开会的巨大压力,终于在一次会议上癔病大发,对老罗砍下致命一刀——浦熙修在会上宣读了痛击老罗的重磅文章,文章标题是《罗隆基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老罗猝不及防如同遭到一记闷棍,从此这对鸳鸯劳燕分飞。可惜这位浦二姐无论在大小会议上如何卖力表演,也没能躲开一顶“右派”帽子。开会,把文化人推入相互残杀的境地;开会,把人性中的恶充分激活。剩下的人苟延残息、生不如死,至今思来心有余悸。开会时拒绝表演的人有吗?有!譬如张志新。张志新拒绝表演甚至讲了真话,却因此而付出极高昂的成本——不仅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生命结束前还遭受极野蛮的酷刑。 文革中的开会,现今中青年一代没有体验。每次开大会,首先全体起立,播放乐曲《东方红》,然后是所有人同时手挥小红书,齐声祷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再读一段毛主席语录,接下来全体坐下,大会主席宣布开会。思想权力的横行,登峰造极。若论表演,人人必须认真表演,真好像对于极权主义者,人人都无限敬仰,人人都无限崇拜的样子。小会似乎没有如此庄严,但人人脸上的虔诚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小会斗争的火药味,丝毫不逊色于大会。延安整风时期,毛泽东给这类小会起了个统一名称,这就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其实就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如果欲置某人于死地,就是“惩前毖后”;如果对某人暂时还不准备一棍子打死,那就是“治病救人”。1952年大学院系调整,所有教会大学全遭强行解体,苏式航空学院、钢铁学院、政法学院、财经学院……取而代之,为了控制师生的思想,一批延安来的老革命成了大学各级官员,也把延安的开会传统、把毛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带入大学。文革开始后,开会还要加上一个新内容——“斗私批修”。如果暂时没有具体斗争目标,每个人头脑里的“封、资、修”就成了斗争目标,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会就是“学习”、“批判”为主,就是学习马、列、毛,批判“封、资、修”,其实是深度洗脑、相互监视。 我厌恶开会,尤其厌恶开小会。这倒不是我能忍受开大会的煎熬,而是因为大会人数多,可以悄悄溜掉而不引起注意。开会想溜者远不止我一人,凡厌恶开会的人,凡厌恶思想权力的人,没有不想溜的。对自由的向往越强烈,开会想溜的欲望也越强烈。我这一辈子,开大会溜的次数颇多,即便出席早已被改造的民主党派代表大会,我也因难以忍受而专注于一个“溜”字。小会人少,所有人处于相互监督的状态,谁也别想溜,只能硬着头皮忍受煎熬,等于集体陷入“囚徒困境”。学校常规化的小规模开会,名曰“政治学习”。一个荒唐透顶的伪命题——“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理论”,曾经是无数教师“政治学习”的主要内容。开会的时候,人人装疯卖傻,人人表示这个理论非常天才、非常伟大,从未见一人敢质疑。每当开小会我想溜而溜不了,无奈只能增加跑厕所的次数。厕所的气味也不好受,只能点上一支香烟。长时间忍受“政治学习”的煎熬,我怕自己因此而窒息。 林彪“913”事件后,底层开大会总算终止。高层大会与底层大会相比,享受待遇相差悬殊。现今有资格出席“高大上”的开会,就是一种权力、身份与财富的象征。“高大上”的三会如党的代表大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全国政协大会,仅礼仪小姐的服务无论规模与规格,都远远超出古代宫女。礼仪小姐不仅在身材、容貌及忠诚程度等方面有标准要求,还需经专门训练,如走步、手提茶水、倒水、转身移步、举手投足都必须规范,而且要保持优雅、美感。出席大会的代表,所享受奢华餐饮与宾馆的服务等级,更足以让市井小民目瞪口呆。这些大会的代表们,当然也是“伟光正”的代表。若是在文革时期,这些代表们之中十有八九就是“走资派”,只能被押送到批斗大会现场,属于必须“批倒”、“批臭”之列。 8964后,曾经的学生群体自发集会也终止。江蛤蟆上台后,三会代表们一年比一年风光,一年比一年神气。不过好景恐怕也不长,从前高层内斗,开会的时候许多官员成了“走资派”;而今高层内斗,开会的时候“阶级斗争”变成“打老虎”,“走资派”也改称为“腐败分子”或“贪官”。据说高层开会时,经常出现如下一幕:当主席台上点了若干腐败官员的姓名,当即就有警察进入会场,直接将东窗事发的官员从会场押走。这一威慑也让台下大批官员心惊胆战,甚至吓得尿裤子,脸上还得努力保持淡定。原来高层开会,既是官员的福音,也可能是官员的丧钟。不过只要离开开会的地方,官员的胆子又大起来——有个成语叫“前赴后继”,仿佛就是为官员们量身定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