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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妈妈的信──7月23日 电车上的老上海
 
陈慕涵
 
2006年7月25日发表
 
【人民报消息】

妈妈:

您好!

乘火车到九龙塘,转地铁至旺角,从那儿再转乘到中环,最后乘电车到位于上环的中联办,这是我几乎每天的行程。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乘电车的那一段。

叮叮当当的,电车要么不来,要来就是一长串。泰然行驶在道路中央,墨绿色狭窄的车身,原木制的车窗和座位,米黄色的内壁,一切似乎都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模样。没有空调,座椅简陋,开起来也不快,轨道一旦被挡住更是不得前行——我想,港府之所以没有废除有轨电车,更多的是为了保留香港的旧貌。

但我着实喜欢。每一次都一定要上到二楼,坐在最前面,倚着车窗探出头去,不管是下雨还是出太阳。因为那时,眼中的香港街道便很像旧上海的“十里洋场”。太爱看那些街边的小铺子,敞口的大袋中满满当当地装着各色货物齐齐排列,仿佛五谷丰登的写照。连那些店主都好像是从历史中走出来的——不信,问问他们,一定有许多父辈就在经营这个铺子了。

其实在上海,我从来没有乘过有轨电车。那应该是在我出生以前就被拆光了,这个关于电车的印象应该是来自电影。《十字街头》中的经典镜头:白杨乘电车时,信掉落在车外,赵丹忙跳下车去捡起来,又快跑几步重新追上车还给白杨。那是部多么可爱的电影:年轻人的朝气,在困境中不屈不挠的乐观,带着眼泪的微笑,一切都那么的恰如其分。那时的电车开得比现在还慢呀!

这几年在上海,老上海题材也重新风靡。旗袍成了时髦女孩的最爱;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据说吸引了众多小资,强迁居民后用石库门房子改建的新天地变为高档的休闲娱乐场所;程乃珊、陈丹燕等纷纷出书描述旧上海风情;王安忆一部《长恨歌》得了文学奖后又被改编成电影……然而一切都显得那么牵强。

旗袍对身材气质的要求太高,几乎没几个人能穿得好看;老年爵士乐队的水平总有些自娱自乐的味道,乐队成员演奏时自我陶醉之余偶尔会流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新天地中房子是老的,顾客却多为新晋暴发户 ——尽管他们会自称为“贵族”;老上海风情的书也许能概述其貌,却难达其韵;最不堪的则是那部《长恨歌》。

先看了那个被骂声一片的电影,以为是关锦鹏没拍好。读了原著才知道,原来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一个国家苦难的经历,一个城市被抹去记忆的历史,这一切仅仅成了一个自始至终无所事事的女人糜烂生活的背景。一辈子最大的苦是未婚生子,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所谓的爱情——以至于上了年纪还和儿子辈的青年搞出不伦之恋。这样的女人却被当作老上海的代表?用句上海话说:真是天作孽!

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真实的人物不写?比如我外婆,父母被镇压,丈夫又被处决,一个人带大五个孩子,一生中患过两次癌症;年轻时在农村指导农户养蚕,到上海后又自己开设小学当校长;六十岁时儿子结婚让出房子,七十岁时当知青的女儿一无所有地回沪,又帮她带大她的女儿……

太写实、太残酷了吗?可真实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去粉饰这个49年以后多灾多难的城市?让这些作品中的主人翁沉溺于享乐,就可以一笔抹去那些苦难的历史了吗?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在回忆老上海:是因为那时候共产党还只在地下,巨大的灾难还没有开始,人性还没有被扭曲,人的生活还是正常的,一切还没有被破坏;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回顾后来痛苦的经历。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有多少人会愿意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被共产党欺骗和扭曲的那一段历史啊!可是,又怎么可能回得去呢?

难道是这个原因,才使我这样喜欢坐有轨电车?我坐在车上直发呆。

妈妈,您出来以后,让我们一起坐电车,从香港岛的东头到西头,就当作是看一眼已永远逝去了的老上海吧!

女儿

慕涵 上

2006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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