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與僱用我的農民大叔協商,我從僱主那裏提前支得20天的工錢14元(每天0.7元)作爲弟弟的路費。記得拉着弟弟去西安的車開動時,車下的我和車上的弟弟都跳着嚎啕大哭,對當時才15歲的弟弟的天涯孤旅我至今每憶及之仍傷感不已。
23 天后,僱主家的活也已幹完了。實際上僱主也是個窮人,我們離別時,沒想到他竟抱着我大哭,他說:「你這樣好的孩子爲什麼會這麼命苦,我把工錢提前給了你,你完全可以悄悄的走掉,你不光沒有跑掉,還多給我們做了3天的活。」說完,他把手中攥着的兩元錢塞給我,並推着讓我上路。我堅決拒收他的兩元錢,想到他家幾十天裏對我弟弟的照顧,我向他一家深鞠一躬後離開了他家。
離開僱主家後,我犯了一個今天看來是不該犯的錯誤。我多經打聽找到了我和弟弟拉煤時的安姓老闆,決心要向他討回我們的工錢,實際上當時是進入了一個認識的死端,一則;我無錢回家,(也沒有過回家的想法)二則;認爲安老闆還我血汗錢天經地義。可這種執着使我雪上加霜。爲了討好安老闆,我每天白白的幫他家搞秋收勞動,晚上睡在牛棚裏,竟白白又耗掉我的40天時間。
四十天的牛棚生涯等來的是徹底的絕望,期間也讓我有許多的思考,尤其是頭兩天夜裏住進牛棚裏時,牛顯然對我的進駐抱有極度的不信任,它整夜的不睡盯着我,我自然也不敢小視它對我的不信任,我也整夜不敢睡着,徹夜不能寐之功,讓我認識到打工掙錢之道是此路不通,作出了回到母親身邊後去參軍的決定。
雖然作出回家當兵的決定非常的困難,但這種困難無論如何也無法與如何才能回到家的困難本身相提並論,距家鄉尚隔四百多公里的距離,而我又是身無分文。
身無分文的我還是踏上了回家的旅程,這是我有望活下去的唯一選擇。第一天行走了九十華里後,時至半下午,我來到了黃陵縣城。到了縣城後,當務之急是如何弄到吃的,走了一整天的路是水米未進。我先後去了幾個國營食堂討要,甚至脫下衣服想要換上一點吃的的希望也全部落空。絕望的我飢腸轆轆地行走在縣城不寬的街道上,看見對面一輛剛停下的軍車上走下來的軍官又喚起了我的希望。對解放軍全心全意爲人民的信任,在那個時期是沒有半點懷疑的。我向「親人」解放軍走了過去,蹲下抱住他的腿,流着淚滔滔不絕地對他講述我的處境,當我抬頭望「親人」時,我發現眼前正被我仰視着的「親人」根本沒有在聽我講話,他正出神的望着迎面走來的姑娘,我失望的離開了他!他甚至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
睡在長途汽車站大門口,以便能在第二天循跡而往成了我最後的選擇。不知睡了多久,感到有人用手摸着我的頭,我已沒有了驚慌的力氣和心理條件,「娃娃,這麼冷的天氣爲什麼要睡在這裏?」黑暗中一個人蹲在了我的身邊。「我快要餓死啦,!」我答非所問,「唉,可憐的娃娃,跟我來吧!」這時的我可謂只跟着感覺走。進了一孔剛打開電燈的窯洞後,我看清了引領我進來的是一位老人,他的肩上還掛着用一半廢舊籃球製作的、陝北地區石匠特用的工具。他安頓我坐在他自己的鋪位上,我現在只記得他用一個鐵盤子秤從隔壁秤了些面倒在臉盆裏,嘴裏還叼着旱菸鍋開始和麵。不一會,半臉盆揪面片帶着湯端到了我的面前,我狼吞虎嚥將之吃乾淨後,在老人問了我一些基本情況後倒頭便睡。不知睡了多久後我被老人推醒:「娃娃,起來吧,該走了!」我睜開眼看到老人坐在我跟前抽着煙,「這是到延安的車票,這是五元錢,我也是一個窮老漢,幹一天活只掙一塊五毛錢,你拿着吧,」我竟再沒與老人說上一句話,接過車票和錢跟着老人去了車站。當天下午我順利到達延安,我花了一毛四分錢吃了七個水餃,又用五分錢買了一個熟羊蹄啃,吃完後又睡在延安的長途車站門口。
當第二天天亮從車站門口爬起來尾追延安至綏德的長途汽車行進時,我發現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後兩腳竟沒有了任何知覺。走了好一會後,才逐漸恢復。
當離開延安城走了約二十公里時,一個人正站在給停在路旁的嘎斯車忙活着,我下意識的提起汽車跟前的水桶,見那個人沒有制止,我感到我期望的東西可能會很快到來。我連續在一華里之外給他提了兩趟水,雙方沒有一句語言,待車準備出發時,那個人揮手示意讓我上車,我激動地剛準備進駕駛室,那人一把拉住我指了一下車廂,我領會其意,爬上了車廂。
經過了一整天的顛簸後,我到了距家還有95公里的綏德縣。這是當時難以置信的進展,兩天竟走了三百多公里路,已經現實地接近了回家的目標。
到了綏德縣城,那位還未與我說過一句話的大恩人將車停在路旁,伸出頭來問我要到什麼地方下車?我說若方便,請他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門口,因爲我擔心自己迷路。
在綏德車站門口睡至半夜時被人猛地幾腳踢醒,來者大聲呵斥曰:「小偷,你他媽睡在這裏做什麼?我們是民兵小分隊巡邏的,你被抓了。」說罷,便開始及其認真地搜我的身體,他們顯然不滿意搜查的結果,其中一位又狠狠地踢了我一腳罵道:「他媽的窮鬼,帶介紹信沒有?」我一直一言不發,藏在鞋子裏的4.8元錢安然無恙。
他們顯然不願意帶着一個窮鬼來繼續巡邏。他們把我交給了車站門口的門衛老頭來看管,丟下一句:「天明後再來收拾你」後又復去巡邏。
門衛室裏的老人圍着一隻石油桶改制成的火爐烤火的情景提醒了我夜裏屋外的寒冷程度。這時我才感到我的渾身是冰冷通透,後來的事態表明,這次被「抓捕」的遭遇實際上成了救我命的過程。若沒有被那羣盡職的民兵抓獲的遭遇,我不一定能躲過夜晚寒冷的虐殺。我沒有了任何懼怕,因爲什麼樣的遭遇還會比我既有的境遇更糟糕呢?但我開始擔心接下來的發展會讓我參軍的願望落空。我開始淚流滿面的央求老人放我出去,告知老人我想要去通過當兵改變命運的想法。講了一陣後,老人仍未發一言,竟從外面鎖上門離開了。我想老人可能是聽得不耐煩而離開啦,不想,過了一陣後老人開鎖回到火爐前,從懷裏掏出兩個個頭很大的已蒸熟的紅薯開始在火爐上烤着,仍是一言不發。我忐忑不安的想着我的下一步可能的遭遇,待老人終於開口時,我的命運又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來,娃娃,趕緊把這兩個熱紅薯吃了,天快亮啦,吃完你就走,要不他們(指民兵)來了會日蹋(暴打)你的,這些狗日的可什麼都敢幹,我一個老漢,在我們單位這,他們也怎麼不了我。」這次看似極壞的遭遇又戲劇般的變成了此般情勢下最好的結果:由寒冷的露天場所被送至溫暖的室內,更料想不到的是,已近40小時水米未進的我竟因被抓而飽食一頓。
民兵們再也無緣與我見面,儘管他們「幫助」了我。當天色再次亮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走出綏德十幾公里。
一路奇遇迭至,在距米脂十幾公里的一處坡路上,一輛佳縣(我的家鄉)運輸公司的拉糧車正吼叫着吃力的爬着坡。我沒有猶豫,一把將鋪蓋卷扔上車後,我也扒上了車。當上到平路時,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妙,汽車正緩緩駛向路邊。它要停下來啦,意識到這一點的我迅速扔下被卷,縱身跳下後朝路旁的麥子的狂跑。司機追我的決心倒出乎我的意料,當我實在跑不動時,被他追上來踢了兩腳,我坐在麥子地上大哭起來,倒也不完全是因他踢的有多疼。這一哭起來後,各種委屈齊湧心頭,越哭越傷心。又是一個料想不到的戲劇性結果:「你不要嚎了好不好,」打我的人沒有走又是我沒有料到的。「可能我不該打你,我常在這條路上拉救濟糧,經常在這條坡上被人扒車偷糧,我以爲你也是偷糧的,你要到哪裏去?」後來,這位軟心腸的司機把我拉回了佳縣。
原來計劃決心花二十天的時間回到家,結果只用了三天時間。從黃陵縣出發時身無分文,回到家後竟還能拿出4.8元錢。當我把這4.8元錢交到已快兩年未見面的母親手裏時,母親淚流滿面。
2006年元月31日於陝北母親窯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