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英國那次沒能去拜訪我的動物同胞,卻在大英博物館裏領略了什麼是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老英們真是強盜的祖宗。老舍當年在英國曾發感慨道:什麼是帝國主義?不但佔了人家的地方,而且把人家的動物、植物、文化一古腦兒地搬回來研究得清清楚楚,這種精神,不得不讓人佩服。我到了大英博物館,才知道老舍爲什麼說這個話。就靠當年那種破木船,老英們有本事把整座神廟、高達一兩層樓、重逾千噸的巨大的石像、數以百計的木乃伊及其棺槨,從希臘、中亞和埃及搬運回家。費盡愚公移山的心血與力氣搶了回來,卻又無償地獻給國家,實在是「盜亦有道」。
在中國館裏,我見到了在國內從未見過的世面:世上第一部雕版印刷物──唐朝的《金剛經》,滿架的宋版書,排成方陣的商鼎,一櫥櫥的青花瓷器……,而最讓我目搖神奪、喪魂失魄、久久徘徊不忍離去也無法離去的,是那幾尺高的唐三彩羣塑:一個神采飛揚的西域胡人豪邁而瀟灑地牽著兩隻唯妙唯肖的駱駝。那誇張而寫實的風格帶來的震撼,簡直強烈到令人難以承受,我這才明白了什麼是如日中天的泱泱大國的恢宏氣象。
「強盜!」
我聽見有人在身後用漢語忿忿地罵。回頭一看,是一對大陸人打扮的中年夫婦。對視之下,只覺得思緒相通,血脈賁張,心頭同時燃起了熊熊怒火。
然而過後想想,如果那些強盜們不把這些曠世奇珍或搶或騙或買地弄到這裏來,我今天還能有這個眼福麼?那些無窮無盡的戰亂匪禍先不說,光是那場「破四舊」,那位古代的帝國主義胡鬼子和他的駱駝們恐怕就躲不過。餘秋雨在他的《文化苦旅》裏拿肉麻當有趣,效傳統的婦人「嚎喪」,韻味悠悠、一波三折地且哭且訴,數落了一番敦煌的王道士,卻忘了沒準王老道是爲中華文化搶救了一點精華。他沒有埋怨那些肩扛馬駝、不辭辛勞的把圓明園的漢白玉搬回家裏砌豬圈的京郊農民──鬼子們只在搶了細軟後放了把火,把那「萬園之園」徹底夷爲平地的真正英雄,是咱們拿手的人民戰爭中那無數身手矯健的好男兒。
前年看了一部電視文獻片,講的是咱們三峽的事兒。據說要被水淹沒的正是古巴國的文化遺址。近年的考古研究推翻了華夏文明起源於黃河流域的傳統觀點,現在認爲華夏文明是多中心發生的。影片展示了近年出土的古巴蜀文化的珍寶,其古老與精美絕倫似乎並不下於我在大英博物館見過的商鼎,而行將爲大水淹沒的土地上據說到處埋著這樣的寶貝。然而那位負責搶救文物的官員卻對著老外攝影師大嘆苦經,說上頭給的錢如杯水車薪,時間又那麼緊,只有眼睜睜看著文物走私犯到處亂揮陰陽鏟,實在是「趙魏碑斜苦無計」。
我當時看那部片子時,聽到那位官員的後半段話,由不得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好歹還有那些走私犯把那些稀世珍寶的一小部份從敖廣(注:老黃,關於老敖的ID,請查《西遊記》)爺爺口中奪下來。至於那些東西最後是到了香港還是東京還是紐約的拍賣市場,眼下似乎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如此說來,好像還得歌頌強盜,提倡文物走私,批給大熊貓出口免稅津貼似的。不用讀者批判,我也知道這是足尺加三的鐵桿漢奸理論。不過要不做漢奸,就得讓那些文物「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寧肯讓它們給大水吞沒,也不讓它們見到天日、走向世界弘揚中華文化的輝煌。可那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玩意兒,咱們有這個權利讓它們玉碎麼?
一個沒有能力護住祖先傳下來的寶貝的民族是可恥的,讓走私文物成爲搶救文化遺產的唯一手段的國情是可悲的。
在中華大地上默默玉碎的又豈止是古董?記得小春有篇文章說,許多去日本的中國學者是上那兒去研究國學的。當時我很覺納悶:要研究國學,不呆在家裏,卻捨近求遠地跑到外國去,這算是哪一門「曲線救國」的方略?後來想起了那次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碰到的一位同胞,才悟出自己的糊塗。
當時我上那兒去尋找馬克思寫《資本論》時在地板上磨出的凹坑,問了許多熱心而且彬彬有禮的工作人員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兒。正不得要領之際,卻看見了那位埋首於故紙堆的仁兄。我好奇地湊過去一看,他在研究的是我大清京師每日出版的《京報》。這種東西不是現代的新聞紙,是政府內部通訊,登的是上諭、奏摺和官員調動的消息。據說他是研究鴉片戰爭的,上這兒來是尋找有關當初爲禁菸與否而發生的廷爭的第一手資料。
「這玩意兒有什麼稀罕的?」我不解地問他,「又不是什麼珍本祕笈,也用得著上這兒來查?」
「誰說的?」大概因爲我打斷了他的工作,他有點不耐煩,「要是國內能查到,誰還會跑到這兒來?我告訴你,我在國內還從沒見過收集得這麼完整的《京報》!」
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又想起了老舍的話。那時中英根本沒有外交關係,這些東西不會是大英的外交官收集的,只會來自於民間收藏。然而如果我是個去英國的中國冒險家,又豈會去收集這種無聊東西,再把它鄭而重之地捐給祖國?看來在鬼子眼裏,沒有什麼東西是不稀罕的。反過來,在咱們眼中,除了洋錢,大概沒有一件東西是稀罕的。
中村先生還沒來的時候,有人貼出了他的一篇文章,大意是向咱們介紹日本在近代對中國的文化回饋的。他說的那些事兒我基本都知道,當然也沒有什麼異議,只是對日本人豢養庇護孫中山那個動亂分子,幫助他建立反動組織同盟會顛覆我大清的合法政府,使中國從此陷入半世紀的混亂,我不以爲是德,反以爲是惡。另外他還忘了一點日本人給中國人的好處(當然不是有意的),那就是:要研究中國的近現代史,唯一能找到比較客觀的資料的地方是日本。
林思雲先生寫了一本《真實的汪精衛》,立刻理所應當地被罵作爲漢奸翻案。對汪精衛這個歷史人物,我沒有能力作出評價;對林先生在書中所作的評論,我也沒有足夠的歷史知識來臧否。我所能說的是,如果沒有這本書,我絕對不會知道有關汪的這麼多事兒。我在國內也算是個無書不讀的人了,在國外上圖書館也專門去找歷史書看,然而在看到林先生的書前,我看過的惟一稍微介紹了一點汪精衛生平的書,是羣衆出版社內部發行的譯作《抗日戰爭時期的通敵內幕》。這也不奇怪,西方國家從來就是「西方中心主義」,對中國的興趣絕對跟日本沒法比,而我們對待漢奸或人民公敵們的處理辦法,就是把他們的血肉之身用「化屍粉」化得一乾二淨,讓那些曾經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乃至現狀的人物變成一個個抽象符號。
胡適說:「歷史是一位任人塗抹的百依百順的小姑娘。」因爲主觀愛憎和權宜需要,就用鋒利的手術刀把慈禧、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袁世凱、段祺瑞、吳佩孚、張作霖、蔣介石、汪精衛、周佛海、陳公博、陳獨秀、張國燾等人的全身或部份軀體挖掉,換上一幅漫畫在那兒代替,弄得連幾十年前的歷史都成了穿過濃密樹蔭而投射在地上的細碎光影。這種奇蹟,大概也只有咱們這兒能發生。研究中日近現代史上的恩怨糾葛,甚至調查日本侵華戰爭的罪行,都得到當年的敵國去進行,做這種愛國的中國人,倒底有什麼可以自豪的?
湮滅的還不止是文史資料。趙達功先生寫的《我們的傳統在哪裏》就比較透徹地談過這個問題。他還寫了一篇《蘇格蘭風笛與中國嗩吶》。我看了他的嗩吶萬管齊奏的壯麗設想只能苦笑。這位仁兄雖然生活在國內,似乎卻對國內文藝界的現狀十分隔膜。咱們現在的問題,不是要搞什麼萬人齊奏的轟轟烈烈的大場面,是要想方設法保住民樂,不讓它絕種的問題。國內現在時興的是西方流行樂,搞西洋樂器的人還能到五星飯店的大堂去賣藝,搞民樂的連到鄉下給人家娶媳婦伴奏都沒人要──人家有的是能放流行曲的錄音機。
研究國學的又何嘗不爲商品經濟的大潮衝得雲落星散。如果小春留在國內,除非他的定力十倍於王觀堂,否則也恐怕難得枯坐在書齋裏研究甲骨文,而不到首都機場去向老外們兜售墨寶。當年老王耐得住寂寞似乎也沒有太大的了不起──起碼他的另一半沒有天天在耳旁埋怨老公沒出息,不像對門的小癩子會倒股票發橫財。
奇怪的是,那些最熱心捍衛國故的人,抒發其高尚的愛國主義情操的唯一方式卻只有吐痰一道。他們似乎以爲這威力無窮的口痰一旦雄勁地射向帝國主義者和形形色色的漢奸、美國走狗、倭奴、乃至穿皇軍褲子的翻譯官們,國威便已發揚,而國故也得已倖存,當然自己也就順帶著成了民族英雄,至於這「國故」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則不在考慮範圍中。我曾遇上這麼一個豪情萬丈的廉價愛國者,「辯證」的是,他對祖國文化一往情深,然而對他的戀愛對象到底長了個什麼樣,自己卻是無比的「蒙查查」。除了翻來覆去地告訴我「四大發明」,他竟連「夏商周春秋戰國秦兩漢」都沒本事背出來。倒是他對西方某些東西的無比精通使我慚愧無地。從他那兒,我這個穿著土氣、用錢小氣的人第一次聽說了什麼「皮爾卡丹」的名字,也獲得了有關好來塢各主要影星離婚史的社會學研究資料。如果國故就是這麼個捍衛法,再過幾十年咱們惟一留下來的國故恐怕只有麻將和國罵。
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起源於印度,但後來因爲國王滅佛,弄得經籍全毀,僧侶散盡。今天如果印度要復興佛教,只有派玄奘的鏡象到東天取經。等到本世紀傳統文化在中華大地上絕了種,咱們的子孫就得感謝韓國、日本和越南爲他們留下了星星點點的文化火種。
悲夫!
轉自萬維讀者論壇(http://renmin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