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淚如雨下,我無地自容
 
佚名
 
2009年9月6日發表
 
【人民報消息】那是2007年的春天故事。

那一天,我乘坐朋友的「三棱」吉普車,從凱里趕往黎平。過了平永,到了一個離榕江縣城僅20公里的地方,前方停起了一長串的車,估計有三、四十輛之多,有貨車,客車,更多的是轎車,佔80%以上。根據平時的感覺判斷,這一定是出了車禍。根據車輛的滯留量來分析,這應該是30分鐘左右發生的事情。結合平時積累起來的關於交警處理交通事故效率的經驗來分析,一時半刻是走不了的了。

車禍擋住了我們的進程,卻沒有中斷我們的談論。因爲經常遇到這樣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加之也沒有什麼急事,三個人都不急不燥,大有「身安樂處便心安樂處」的架式。我們將車停在公路右側,在車裏繼續我們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此刻卻還沒有結束的話題。

比起兩個朋友來,我成熟的程度顯然要差一些,定力也要差一些,就像典故「管寧割席」裏的主人翁華歆那樣,禁不住對外界的好奇心。一個話題談完,便忍不住要下車看看究竟,了解一下這次滯留的原因並判斷一下持續時間。

下得車來,發現我們的車後面又停下了二三十輛。抬頭往前走,一眼瞥見前面圍了二百多號人,知道那就是所謂的事故現場,是我們被滯留的原因所在。隱隱約約地,還發現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在上下左右忙碌着,看那架式就知道在救護傷者,頓時感到幾分安慰,心想不管這救援行爲無論是來自政府,還是來自普通路人的拔刀相助,總說明這塊土地上還有幾分溫暖。

安步當車往前走,那一圈人離我越來越近。彷彿沒有經過什麼過渡,鬧轟轟的聲音很快就湧進我的耳鼓。這些聲音顯然發自圍着事故現場的那兩三百號人。定睛一看,根據衣着及每個人的氣質表情判斷,這一羣人中有開車的,有路過的農民,有乘車的學生,有做生意的老闆,當然更多的,是來往於省、州、縣之間的政府辦事人員。

費了那麼一點點時間,當我融入那一羣人中間,那些鬧轟轟的聲音便顯得有些含義了。有表示惋惜的,「唉,騎車的兩個人都年輕呢,這下子就老火嘍」;有表示無所謂的,「這邊這個活不了了,那邊那個醫好了也是個廢人」;有作爲事故的目擊者向旁人介紹事故發生經過的,「這部摩托車騎得好快!他們加速超一輛貨車,沒有想到前面來了這輛客車,就撞上去了」;有表示憤慨的,「他 ***,不好好騎車,害得我被耽誤在這裏」;也有「他鄉遇故知」表示高興的,「好多年不見了,沒有想到在這裏遇上,真是有緣呵」……

穿過人羣,事故現場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簾。兩個人和一輛摩托車兩兩相距5米左右,呈等邊三角型佈局躺在公路上。其中的一個人和摩托車躺在路中間,靠着一輛從黎平開往凱里的大巴,另一個人則躺在路的另一邊。

不需要開口,就知道了案情,心裏免不了一陣唏噓,一陣遺憾。隨後定了定神,開始定睛觀察那兩位上下左右忙碌着救護傷者的人。

這一看不打緊,我卻像雷擊一般,震驚出一身冷汗來。忙前忙後的兩個人,卻是一對金髮碧眼的外國男孩和女孩!兩個人學生模樣,都二十二、三歲左右,身高也都差不多,一米八左右的個子。一個人蹲在路邊輕輕地幫躺着的人按摩身上和腿上,另一個人則跪在路中間,雙手按着躺着的人的胸部上下起伏。僅有的一點生理衛生知識告訴我,這是在做人工呼吸。

顯然,做人工呼吸的難度要大於止痛性質的按摩。於是,他們倆不停地替換着,這便是我老遠看見他們上下左右忙碌的原因。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圍成一圈的人們依然無動於衷地聊着天。我心裏的震驚,漸漸地轉換成一種惴惴不安。兩位傷者,顯然是包括我在內的這些看客的「骨肉同胞」,照三十年頭的話說,還可能是「階級兄弟」,卻無可奈何地、被動地接受着來自資本主義世界的兩位陌生男女的救護。

這種不安情緒在我心中不斷膨脹,不斷衍變成一種力量。當這種力量大到讓我承受不住的時候,我快步走出人羣,靠近正在做人工呼吸的女孩,輕輕地用英語告訴她,我們大家都沒有接受過急救訓練,請她告訴我應該怎麼參與救護。她看了我一眼,對我點了點頭,然後手把手地教我,讓我將左手和右手交叉着放在傷者的胸口,然後不輕不重地擠壓,以保證傷者的肺部有足夠的壓力吐納空氣。

這時,我得以近距離地正視傷者。他三十歲左右,衣服比較舊,身上多處受傷,傷口看不見血,卻能夠看見黃色的脂肪組織。他的臉變成了紫色,嘴裂開着,感覺不到有呼吸。他的牙齒很髒,能看見上面有食物的殘渣,顯然是一位不習慣刷牙的民族同胞。

不一會兒,我便能熟練地實施人工呼吸了。她把傷者放心地交給我,卻給我展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姿態。她跪着卻直立着的身子這時弓了下去,把她那乾淨溼潤、生機勃勃的櫻桃小口對準了那張骯髒又了無生機的大嘴,口對口地呼吸起來!

看見這個情形,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眼淚直往外湧。試想想,她與他之間,沒有親情,更沒有愛情,連民族同胞、「階級」同胞都不是,卻沒有一點點嫌棄、噁心的表現。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兩個最基本層次的內涵與他一樣:人類和生命。

我來不及細想那麼多深層次的道理,外國男孩過來拍了我的肩膀,把已經汗流浹背的我換了下來。我站起來,將有些麻木的雙腳移動到路邊,一下子蹲在另一位傷者的身邊,在他的身上按摩止痛。這時他睜開了眼睛,嘟嚨着問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他,他們的摩托車與客車撞了,兩個人都傷了,我們在救護他們。他接着要求幫他挪動一下身子,幫他換一種稍稍舒服一點的姿勢。我動手幫他翻身子時,才發現與我同行的副局長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也加入了我們救護的行列。他幫我把傷者的身子翻了一下,根據傷者的要求調整了睡姿,然後與我一起按摩起來。

過了兩分鐘,又有人拍我的肩膀了。抬頭一看,是外國女孩。我以爲她來替我,便直起身來。她卻急切地告訴我,那個人已經生命垂危,怎麼救護車還不來?我急忙取出手機打了急救電話120,那邊說已經接到交警隊的通知了,此刻救護車已經在路上,還要我耐心一些。我把情況告訴她,她還是一臉的焦急。

接着她又問我,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怎麼警察也還沒有來?我馬上左顧右盼,尋找能夠給我答案的人。很快我看見一個人沮喪地站在肇事客車邊,用腳指頭猜都知道他就是肇事司機了。走過去問他有沒有報案,他急忙向我訴說,是這摩托車要超一輛貨車撞上他的車的,他根本沒有佔線行駛。我馬上打斷他說,這些情況一會兒你和交警說,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向交警報的案。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記錄,告訴我說已經四十多分鐘了。

我把剛得到的消息告訴正在用雙手進行人工呼吸的外國女孩,並把她替了下來。她焦急地問我,救護車和警察大概還有多久才能來?我對這兩個機構的效率不敢寄託太大的希望,便隨便說了一個時間,「大約還要半個小時」,外國女孩傷心地說了一句,「太慢了,沒用了。」

過一會兒,一陣引擎聲由遠而近,我們都以爲是救護車輛,一看卻是一輛比較豪華的商務車。車上下來一位比較富態的中年婦女,步履輕盈地來到我的身邊,向我問起情況,我把她看成政府的一位領導,便把情況簡單地告訴了她。她要我看看傷者的眼睛,如果瞳孔散開了,我就不必費勁地救了。我看了一看,點了點頭對她說,已經散開了,沒有救了,但這兩個外國人還不肯放棄,我得配合他們呵。這位婦女嘆了一口氣說,這些外國人哪,真憨呢!

在所有人的焦急等待之中,遠處傳來了警車和救護車的警報聲。救護車停下後,醫生了解了情況,把路邊的那位傷者抬上車,然後走過來要我讓開,翻了翻傷者的眼睛,取出一支注射器,把一些藥水注進了傷者的胸部。我問醫生怎麼樣,他們說,已經死了。

這時,交警已經拍完照,作完現場記錄,要搬運屍體——剛才我和兩位外國人還把他看成傷者,現在已經由醫生定義爲屍體了——疏通道路,外來女孩過來問我怎麼樣了,我告訴她說,他已經死了。我剛說完,她就失聲痛哭、淚如雨下了。

外國男孩過來了,把她拉到路邊,沒有安慰,沒有勸說,靜靜地陪着她一起流淚。這時一位認識我的人過來對我說,所有的人中只有我能夠安慰他們,建議我安慰他們一下。我環顧左右,死者和傷者的骨肉同胞們、階級兄弟們,這時已經如釋重負,興高采烈地離開了,留下這兩位「非我族類」的外邦男女逕自傷心。

我無顏安慰他們!此時此刻我想,如果地上有一條縫,我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無地自容呵!

我懷疑,當時要不是兩位朋友在徐徐開來的車上叫我一聲,我會不會一直髮呆下去。上車前,我走近這對外國男女,告訴他們我非常遺憾因爲我必須走了,並問了他們從哪裏來。外國女孩拉了拉我的手,帶着哭聲對我說了一聲謝謝,接着大聲地說出了他們的祖國,「Great Britain」 ——大不列顛,我們所寫和所說的英國。

當時一開始就陷入與他們同樣的悲情之中,沒有留心注意兩位外國男女的容顏。加之過了這麼久,關於他們容貌的記憶已經成爲空白。但是我絕對相信,那位女孩非常美麗,男孩子非常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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